路西法

我今天只需要进入一间牢房,我不能说我很幸运。没错,在其他日子里,我总是被迫访问有武装警卫把守的收容单位,时而进行严格的处理程序,时而从实验对象身上提取、摒弃或采集人性。我所主管的实验进展都只会以某种方式引发更糟糕的情况,导致需要更多的武装警卫或更严格的程序。至于那些实验标本——人类——则变得越来越不像样。

我好像不再关心这些了。我从事的是一个专门研究罪恶的行业。有一些刚从设施出来的成年人正坐在前往军营的征兵运输车中。三十分钟前,他们还是小孩——从心理上来说,他们依然是小孩。

当我走出电梯,来到第n层的走廊时,映入眼帘的是血迹斑斑的墙壁和频繁闪烁的灯光。每一个脚步声都回荡着死刑枪声的沉重——它们也许是真正的回声。一个长发女妖猛地从地板上跳起,冲着我、穿过我、在我身后哀嚎。我没有理会她,她又出现在我面前,当我靠近走廊另一端时,她尖叫得更大声了。

我打开走廊尽头的门,把那个女妖留在身后。在我左边的平台上,堕落(?)的牧师瞥了我一会,他的眼睛是人类的眼睛,但嘴唇早已不是人类的嘴唇。察觉到我进来后,他继续进行着他的仪式。入口附近的墙上挂着一个全身裹着布的人,像蛆虫一样蠕动着,上面用白色的字迹写道:叛徒。

继续往前走,我看到了围墙。围墙边有且仅有一名负责监视我的警卫,他随时准备着手上的自动武器。我看得出他想向我开枪,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设想一下,让这厌烦的一切都结束,让门另一边的实体在他独自守夜时不再每隔一小时折磨他。

他想牺牲我吗?那当然了。

我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有用的牺牲品呢?当我们针对某种神秘变量展开实验时,我会亲自送其他人进入这间密室,我可以说我们一无所获。试想一下,若警卫在今天开枪打死了我,用我的血液化作平息狂躁的唯一催化剂,解决了里面的那个东西,使得牢房里病态般的仇恨随着我的最后一口气而烟消云散,那会发生什么?

如果我的警卫能推断得如此准确,他应该有机会被证明是对的。

这是我妻子的牢房。在内心和灵魂与其他的一切都隔绝之下,我消失在黑暗的房间中,走向观察窗,等待寂静。

我很快地做出我在她生前对她表示亲密意义的姿势——这是在宣告我的出现;为了让我和灵魂之间营造一种熟悉的氛围,让她知道她是安全的,让她知道是我。

无论这对于她来说还意味着什么。

她在牢房里看上去就像一道可怜的星光。“这不是我的妻子。”我冲动地想着,但随即又粉碎了这个想法。我看着她,就像是在浓雾中通过一架破旧的望远镜观察夜空。她看起来像一片模糊的灰色云朵,带有零散的星点和灰色的灵质。她的脸肉眼可见的华丽和悲伤。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我本能地知道我的妻子什么时候会看着我。因为本次执行任务的安全许可允许我微笑,所以……我笑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又消失了。我不能叹气,我只要履行我的职责。

我的左手扫过控制面板,找到设置按钮。我按下一串序列,启动了牢房内的扬声器系统。

“实验对象,如果你认出了这个声音,请出现在牢房内以便进行每月评估。一旦你完成任务,我们就会马上提供血液补给。”我对着空房间说道。

整整一分钟过去了,实验对象没有表现出任何合作的迹象。我感觉我的精神训练开始出现异常,如果实验对象反抗我的指令,我头脑里构想的一切就会尽数崩坏。我屈服了。

“请配合,我们会给您喂食。”

如同融化的蜡烛一般,J47型灵质实体的灰色液体开始在观察面板的边缘凝结,并顺势沿着窗户汩汩流下,汇成涓涓细流。随着玻璃起雾,一股寒意涌入观察台。我在想,当时肯定有冰冷的手指和更冰冷的手掌在触摸我,但很快我便意识到,她不可能从牢房里伸手触摸我。

伴随着灰烬和雾气渐渐消散,我的妻子出现了,她站立在牢房的正中央,与我面对面。虽然她的眼睛已经失明,隐藏在自己的黑暗中,但是她那扭曲的站立姿态使我感到痛苦。

我的脑子一度空白了几秒钟。房间里的寂静让我感到窒息,好像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在我的肺部。

我意识到我已经对她——对那个实体说了“晚上好”——她仿佛是为了回应我,观察单元内的温度开始稳步下降:十度、二十度、三十度……不到一分钟房间的温度就降到了零下五十度,我的身体在不断挣扎着以维持生命。当我在生理上比现在更像人类时,她曾经试图用这种方式杀死我。

“评估开始。”

我清了清嗓子,打开开关,天花板上唯一的灯管亮了起来。

灯光很冷。我的传感器检测到实体在被照亮时表现出短暂的畏缩。片刻之后,我看到我妻子周围那死寂的、烟雾缭绕的星光渐渐消退,就像一根反向燃烧的火柴,让她朦胧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体,直到她的身影变得真正可辨、更加绚丽。

她盯着我,那明亮清澈、晶莹剔透、洁白亮丽的虹膜,让我一度以为它们是钻石——那种死者在另一个世界可能会佩戴的钻石。我承认,要让自己不回想起那些往事是很困难的。

我记下笔记:实验对象的形态对于光线的照射仍然很敏感。她的反熵“星光”是一种以太,理论上我认为它和构成她其他可见形态的成分是相同的。这些以太似乎在退却并融入她体内,使她变得更加坚固。在记录的过程中,我在想,“坚固”不应该是赞美我妻子的词。

但现在,我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身影了。如果她仍然想着自己,我想她也会因为再次被完全看见而感到有点满足吧。

第一步已经完成。

她赤身裸体,皮肤如死灰一般,我担心一阵风就会把她吹成灰烬。下一步需要我再次关灯,就在我准备行动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愣在原地。

虽然她在我面前一丝不挂,但是她的姿态让我敬佩不已。她纤细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笔直而僵硬。纤细的双腿紧紧并拢,脚指甲的颜色如同埃及羊皮纸。我尽可能地不看她的脸,因为我看到了她的脖子、她的锁骨、她的胸部、以及她的腹部。一团闪烁的烟雾遮住了她身体的其余部分。

我的耳后响起了铃声,似乎是要催促我尽快行动。我摇了摇头,按下开关,让房间恢复到原来的黑暗中。

灯光一熄灭,她就闭上了眼睛。漆黑的环境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围墙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不是终于要采取行动夺走我的生命;她是否已经感受并忘记了死亡的痛苦,或者说我是不是还没有在她的手中接受惩罚,从而能够再次见到她、触摸她、拥抱她了。

她的眼睛再次睁开,然后我看到她做了一件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她慢慢地把头往左边歪去,俏皮地眯起眼睛,好像注意到我被吓了一跳。

我记得她经常做那件事,那些我不想看到的回忆开始慢慢浮现出来。

我没有多想,也没有看那个东西,就冲动地把手伸向折磨控制面板,校准设置,然后按下第一个按钮。我一按下按钮,小型装置两侧的灯管就发出病态的白光,光线照射在整个房间里,发出难听的嗡嗡声。

实验对象被抛向前方,几乎撞到观察窗口。尽管她已经无法尖叫,但仍然可以观察到她很痛苦。当她用双手捂住头并采取跪在地上的姿势时,她眼中的钻石被遮住了。星尘从她的体内逸出,飘散各处。

经过两分钟的辐射,星尘几乎都消散了。整个单元周围弥漫着淡淡的烟灰色。

我按下第二个按钮,激活了天花板上的灯管,它和墙上的灯管一样也发出了嗡嗡声。实验对象再度陷入痛苦之中。她需要用越来越多的力量去保持镇定,去维持生命,因为就连鬼魂也想活下去。我的手指碰巧放在滑块上,将辐射水平提高了一倍。现在房间很明亮,她那阴暗的面容在如此刺眼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她现在看起来几乎像一个人类。辐射将实体从束缚中拉向另一个世界,剥离其神秘的以太,迫使其聚合成一个实体形态。此时此刻,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我瞬间打破观景台的窗户,然后爬进去,这样我就有机会再次触摸我的妻子了。

然而这个想法仅仅是一闪而过。我的手指触碰到第三个按钮,它激活了另一个控制面板,按下新面板的第一个按钮后,实体身后打开了一面墙,露出了一个扭曲、盘绕的,发出剧烈轰鸣声的装置。

我把目光从设备上移开,调整面板上的设置。当我再次抬起头时,我又瞥见了她。她的手上流出一种灰色的液体,液体刚从她的眼角和嘴角流出就迅速蒸发成烟雾,只有极少量的液体落到地板上。她的眼睛从手后面露出来,看着我,无声地恳求。

装置的线圈开始旋转,外壳内的烟雾向内卷起形成羽状,变成真正的灰烬花瓣,慢慢落在地上。

我再次望向她,发现她正挣扎着站起来,试图用膝盖稳住自己。设备上的线圈旋转得越来越快,几乎完成了预热,面板上的小红灯提示我可以随时激活。她从瘫倒的姿势抬起头看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嘴唇张开、颤抖——那种因为痛苦而引起的颤抖。她的眼中闪烁着渐渐消失的光芒,她虚弱地乞求道:

“…… 求 求 你…… 爱 我。”

突然,装置刚轰鸣了一会儿就停止运作,并退回到墙内。两侧和天花板上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后都熄灭了,刺耳的嗡嗡声戛然而止。

我的手从控制面板上挣脱出来,颤抖着。

由于我快速地停用设备,房间内的线路发生了故障,灯不会再亮起来了。观察室内部亮起了蓝色的辅助灯,然而并没有照亮我面前的任何东西。围墙处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星光,也没有宝石盯着我。我甚至看不到她的剪影。房间仍然很冷——非常冷——但我感觉到手和脖子上都出汗了。

我切断了系统的电源。

我听到她说话了。

我听到我妻子说话了。

当她那微弱的恳求声在我脑海中回响时,我的双腿开始发软。我发现自己正抓住控制面板上的把手来支撑自己,用来记录观察结果的记事本滑落了下来,记录笔也滚进了黑暗中。

我转身想知道那个实体去了哪里,却发现辅助灯已经熄灭了,黑暗再次降临。当我意识到我的眼睛无论如何都无法适应黑暗时,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让我定在原地,阻止我进行下一步行动。无需多言,“这个东西”肯定是她。我感觉到一道沉默的、需要的、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我。她受了重伤,并且她知道我会再次离开她。

在我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我喊道:“你在哪里?”

没有回应。

第二次我说出了她的名字,然后重复了一遍:“你在哪里?”

围栏内一片寂静。然后,她像猫、像鬼魂一样温柔地回答道:

“我 在 这 里……”

空气非常冷。

“你得到的比我对你的付出多得多。”

我听到她叹了口气。

“……疼 痛 是 感 知 到 生 物 还 活 着 的 感 觉。”

“你得到的不仅仅是痛苦。”

“……唯 一 的 感 觉……”

“我让你过得如此悲惨。”

“这 是 你 的 选 择…… 我 看 得 出 你 很 满 足…… 牺 牲 也 无 妨。”

“无论你身在何处,我希望你一切安好。我希望我没有把你束缚得太紧。我想念你,但你必须试着离开。”

“……为 了 更 好 的……”

“我爱你。”

没有回应。

我说出她的名字:“我爱你。”

她回答道:

“谢 谢 你。”

“原谅我。”

没有回应。

我又说出她的名字:“对不起。”

依然没有回应。

围墙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就像被棺材板盖住一样。

我别无选择,只能劝自己结束评估并朝着门的方向离开。

从前,在一条布满石头的小溪边,长满了松软的小草和盛开的百合花,我躺在岸边,她坐在岸上,小溪在我们的脚下流淌着。她和我互相承诺都将过上美好的生活。

她被关在一间空无一人的4×4牢房里,脑海中充斥着死后的折磨和往日的记忆。曾经她那善良自由的灵魂现在成了我的俘虏,任我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地扭曲。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一直这么做,这是我最接近祈祷的时刻。如果你在刺探我的思绪,你就会发现,当我每次走进这个房间,看着空荡荡的牢房,我时而会希望她已经离开——也许有一天她会这么做的,她会永永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会继续来到这里,剪掉天使的翅膀,令造物主自相残杀。我会让死者向死神许愿,让灵魂化为肉体,让尘埃变得轻盈。一旦所有的灰烬都重新聚集在这座玫瑰花园里,像我这样的疯子就会前来收割,将不合逻辑的一切扭转为合乎常理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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