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中的林间小路总会给人一种静谧的感觉1。几辆外观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装甲车快速行驶在泥泞的道路上,车身也随着坎坷的路面时不时左右摇晃。此时坐在车厢里的我,只能听到引擎低沉的轰鸣声、车辆溅起的水花声和雨点打在车顶上清脆的声响。
这是一辆被改造过的装甲运兵车 — — 它已经被移除了所有的武器系统,车体也重新喷涂成白色的外观,并且打上了“CIRO2”的标识。车厢里只有最基础的通风系统,甚至连可以打开的窗户都没有。车顶上亮着几盏淡黄色的灯,坐在这样一个捂的严严实实的铁皮罐头里,就连空气都显得潮湿而沉闷的。我放下手里的资料,闭上眼倚在靠背上。
“怎么了,高材生先生,晕车了?”坐在我对面那个身穿迷彩服的家伙讥讽地笑到,“你不会没坐过装甲车吧?还是说,你怕我们的车队被当地匪徒给劫了?”
“如果你指空调坏了的装甲车,那我确实是第一次乘坐。我只是觉得太闷热了。”我回头瞟了他一眼。我是来自CIRO的人员代表,负责人道救援物资运送的工作。而这个叫格利科斯的男人则是这次随行的武装押运人员。
“那样最好,”格利科斯无聊地摆弄着他的弹挂,“按照上面给的指示,最近这段时间我估计都要和你这个倒霉鬼搭伴了……撑死了就是天天坐在车上,负责押运物资这种任务。我刚升衔,就遇上这种破事……你叫什么来着?捷德?还是什么来着。”他对着一旁的空气不停地发着牢骚。
“韦德,埃尔顿·韦德。我更好奇的是,这种任务不应该派军官来押车吗?”
“就这点破玩意,如果真有你想的那么金贵,那就轮不到我一个军士长来押车了。”他不屑地吭了一声,扭过头去。听到他的这番话,我有些感到恼火。人道救援物资成本并不高,但对于处于战火中的民众,它们能在维持生存和健康上起到雪中送炭般的作用。
就在这时,我们的车队缓缓停了下来。格利科斯看了我一眼,拿出对讲机问到:“我是军士长格利科斯,车队怎么停下了?收到回复。”
“军士长,我们到蒂福科特边境的检查点了,完毕。”对讲机里传来夹杂着电流的声音。
格利科斯漫不经心地把帽子扣在头上,告诉我:“我下车去跟当地驻军说明情况,两分钟,你在车上等我吧。”说完,他便打开车门,带着另一名士兵走了出去。
大约过了半分钟,一声闪电般的枪响突然划破了寂静的空气,我心里一惊,迅速从公文包里掏出配枪,打开保险。枪响过后,紧跟着的便是争吵声和格利科斯恼怒的咒骂声。车里没有留下无线电设备,想要知道外面的情况,只能自己出去了,我端着枪跑到车队前面,看到格利科斯正指着那支当地驻军小队的领头怒骂着什么。
“先生,你恐怕无权干涉我们军队的事务。”“你他妈怎么敢对平民开枪?”格利科斯几乎怒不可遏,“你还算什么军人?下士,逮捕他!”听到军士长的命令,跟着格利科斯下车的士兵冲上前去,用极快的速度摁住了那个领头,并缴下了他的枪械。
我看到其他几名当地的士兵想要举起步枪,但他们看到我身后装甲车上面的“CIRO”,又缓缓把枪放了下去,显得有些束手无策。“格利科斯,怎么回事?”我收起手枪,走到格利科斯身边,把他往后拉了拉。
“冷静,军士长,保持冷静。”我压低声音对他说,“记住上面说的,不要节外生枝……”他有些迟疑的看了看我,然后回头冷冷地瞪着那个被摁在地上的士兵,不满地摆摆手,下士这才把他松开。格利科斯头转过身,嘴里嘟囔着什么,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装甲车,下士小跑了几步跟在他身后。我回头的瞥了那个正骂骂咧咧的领头一眼,也跟了上去。
“放行!”我听到外面传来喊话声和路障被移开的声音,紧接着装甲车再次发动起来。我关上装甲车的门,然后问他:“你说他们对平民开枪?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群混蛋,”他有些怒气未消,“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被搜身之后,和那个士兵起了冲突,然后他挨了一发子弹。那个士兵往他的尸体身旁甩了一把步枪,冲着对讲机说什么'击毙武装分子一名',还要找其他人拍照取证。”他摘下头顶被雨水打湿的军帽,然后狠狠甩到一边,“……我差点没忍住要开枪了。”
听到他说的这些,我感到有些震惊。在这个国家边界冲突日益严重、武装分子活动频繁的局势下,不排除有士兵判断错误的情况,可我从没想过,这里的士兵竟然会对一个已经被搜过身且确认安全的平民开火。
一路上,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我理解格利科斯的愤怒,我的心中同样也很不是滋味。就这样过了将近半个小时,车队再次停了下来。“看来我们到了。”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车厢里的其他人说到。
刚打开车门,弥漫着泥土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我们下了车,雨势似乎小了很多,但这里的氛围并不比沉闷的车厢里好多少 — — 布满天空的阴沉乌云之下,这座萧条的城镇竟然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路旁的民居建筑很稀疏,一片军队驻地紧紧挨在居民区旁边。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更别说过往的车辆了。只有几个当地居民从窗户里探出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时,我注意到有几个军人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他们的领头看起来像是一个军官。
“韦德,接下来你就是主角了。”格利科斯小声冲我说,到这时候他还不忘挖苦我一句,“‘人际交往’是你的工作,不是吗?我去和他们把物资安置好。”
“你们就是人道救援组织的代表吧,幸会幸会!”带头的军官脸上堆着笑容,朝我们敬了个蒂福科特军队的军礼,然后朝我伸出手:“我是蒂福科特边防军三连的连长,请问怎么称呼您?”
“埃尔顿·韦德。”我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很粗糙,似乎布满了茧子。而格利科斯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招呼其他几名随车的士兵准备搬卸物资。
这位连长表示让我到他们的营区里稍作休息,我点了点头,和他并排走在最前面,其他人则跟在我们身后。等来到他们的驻地时,我吃了一惊 — — 这里与其称之为“营区”,更像是是几个普普通通的军用钢板房和帐篷堆放在一起拼出来的野游营地。我注意到似乎多数的士兵都在几个行军帐篷里进进出出,看来为数不多的几间钢板房是用来供军官居住和存放物资用的。
“这边是我的办公室,请跟我来。”连长在一间钢板房前停了下来,打开了房门,那扇老旧铁板门发出了尖锐的吱呀声。“请进,韦德先生。”我踏着房前的金属台阶走了进去,一共三节台阶,每走一步似乎整个阶梯都要散架。
狭小的钢板房里紧凑地放置着一张单人行军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尽管屋里的布置很简单,但房间的主人把它收拾的很整洁 — — 床单和被褥整整齐齐,桌上的文件也有序的叠放在一起。阴暗的雨天里,惨淡的光屋子里仅有的一扇窗透射进来。如果干部的住所都如此简陋,真不敢想象驻扎在这里的普通士兵生活条件会差到什么程度。
”请坐吧。“待我进屋后,连长回身去关门。这件屋子的隔音效果很好,当门严丝合缝地贴合到门框上的那一刻,仿佛隔绝了除了雨声和通风装置运作的嗡嗡声以外的一切声音。……就好像那辆装甲运兵车的车厢里一样。我上下打量着这间屋子,它的构造很特殊,玻璃窗似乎无法打开,屋内外的气体交换是由通风装置来完成的 — — 这似乎并不是专门供人居住的屋子。
”我这间屋子是用一个货运仓库改造的,”连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好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到,“韦德先生,我们这里的条件……实属有些一般。”我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从公文包里把物资的统计表递了过去。
接过统计表之后,他貌似只是草草地看了一遍,便把它放到了一旁。“你不打算找人来核对一下物资数量吗?”我感到有些疑惑。“既然是贵组织已经核对过这批物资的数量,那我自然是信得过的。”连长摆摆手,然后说:“其实今天我还有一件事,想请贵组织帮忙。”
“请讲吧。“”您知道的,最近边防线上的发生冲突越来越多,我们每天都有士兵在受伤,甚至是减员。这座城镇已经变得人心惶惶。“他低下头叹了口气,接着说到:”我希望你们能够额外提供一些……运输方式 — — 空运之类的,帮助我们和当地居民在短时间内撤出这片地区,这里现在共有士兵92名、平民329人、伤员……“
”等等,你说你们打算撤离?“我打断他的话,吃惊地睁大眼睛。“如果带着你的军队和居民撤离,你知道那意味着相当于你放弃了边境线上的一块领地。你和你的上级汇报过了吗,还是说他们拒绝为你们提供帮助?”
“我在一个月之内已经向上级递交过三次撤离申请了……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我们会进一步商讨’……你知道吗,他们放弃我们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个国家怎么可能会放弃它的军队和居民?“每个月国家送来的物资别说是供给所有人,就连驻军的需求都满足不了。我们守不住的,我们别无他法。每个星期,我们都会想方设法广播一些鼓舞人心的战绩 — — 击毙武装分子多少名,阻止敌军小队渗透边境线,诸如此类,为的就是让人们对我们还有信心……“
听到这话,我微微一怔,想起了之前那个对着平民开枪的士兵。“韦德先生,你能告诉我,我们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吗?”
“你们驻扎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要保护这里的平民和城镇吗?”
“不,”他的脸上露出一抹仿佛自嘲般的苦笑,“我们留在这里,是为了让平民相信,我们还在保护他们。”
两个小时后,我们的车队返回了混沌分裂者的军事基地。
刚一下车,格利科斯就松了一口气,然后伸了个懒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自己叼住一根,然后把烟递到我面前:“要抽支烟吗?”“不了,谢谢。”我摇头拒绝了,“我不抽烟。”他歪头看了看我,然后把烟递给了旁边的下士:“真是没趣……见鬼,出任务的时候雨下的挺欢,这会儿倒停了。”
格利科斯找了个干净的地方便盘腿坐到了地上。我望向远方的地平线,雨后的天空显得格外明净,落日的余晖穿过渐渐褪去的云层,在云端留下一抹红色的晚霞。“是啊……每次傍晚的雨后,天空总显得比平常更明亮。”我面对着那片晚霞。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所以呢,你打算把那个连长跟你说的,呃,要求组织调用直升机帮他们撤离那件事和你上司汇报一下吗?”格利科斯让烟在嗓子里打了个转,然后吐了出来。“我是这样想的,毕竟是几百条人命,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我看恐怕没那个必要了。”格利科斯淡淡地说到。“为什么?”我转过头看着他。“……为什么?他们活不过今晚咯。”你说什么?“我几乎条件反射一般地站了起来。“根据我们情报系统给出的信息,他们的敌对国今晚就要发动大规模攻击了……等等,你上级没和你说这些?他们没告诉你今天这趟真正的目的吗?……妈的,我又多嘴了。”他扭过头去,低声咒骂了几句。
我摇了摇头:“上面给我的任务就是把这批人道主义救援物资完好无损地送到蒂福科特边防线的城镇上。”听到我的话,格利科斯反而乐了:“你看,我就说你们这个部门把一半的管理权交给社会人士就是不行。算啦,反正以后咱俩搭伙的日子多了,提前给你透露点小道消息也不是不成 — — 你不想想为什么对一个马上要在地图上被抹除的国家,我们这批物资不靠空投运输,而是要你我亲自去押送一趟呢?”
”……让全世界看到我们在冒着危险去做人道主义救援,以此来提升我们在国际上的影响力……"我想了想,低下头喃喃自语道。
他把即将燃尽的烟头摁在地上熄灭,然后看向远方,脸上的神情仿佛变得严肃了一些。“现在形势要大变样了 — — 一山绝对容不下二虎,我们和GOC,肯定会开上一战,这是迟早的问题。两边现在都拼了命地在国际上拉拢人心,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我们今天所做的,都只不过是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处缩影……你觉得我们真的在做人道主义救援吗?”
“或许,我们只是让世界相信,我们在做人道主义救援吧。”我恍惚地看着阴云上方那绯红色的晚霞,它就像燃烧的烈焰一般,肆意地吞噬着整个天空。
“是啊……用不了多久,地球会再次熊熊燃烧。”